重庆长寿湖的故事
2019-10-27

文︱铁流

长寿湖位于素有“寿星之乡”的重庆市长寿区境内,距重庆主城区100公里。

长寿湖从空中俯瞰,它是由八个湖汊围合而成的众多半岛,像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一碧万顷的长寿湖核心景区。

由半岛所组成的“寿”字为魏碑体,笔力起伏跌宕,笔锋刚劲有力,笔画简约明快,结构疏密相宜,达到了神采气韵和意境的完美统一,可谓天赐的书法珍品。整个“寿”被茂密的夏橙、血脐和沙田柚树包裹。它有203个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岛汊交织,湖光水色,浅滩成片,杂花迷眼,野鸟乱飞,是重庆市以至大西南著名的旅游风景区。

可又有谁知道,“寿”字的这里,五十多年前曾是关押改造“右派分子”的“水上监狱”?其关押的人数近一千人,全是原重庆市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学校等,所谓“从轻发落”的右派分子,他们同样遭受到非人待遇与劳累饥饿的折磨。远在1979年“改正”前夕,就有一百余位知识菁英含恨西去。

可以这样说,长寿湖203个大小岛屿都有右派分子的血和泪,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彰显著死难者的冤魂!可而今谁知道?谁记得?苦难的历史就这样被“旅游名胜”的牌匾吞噬了!那新的将要发生的历史灾难正“整装待发”,一步步向“改革开放”的新生活扑来!为了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必须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糙辣”长寿湖
我第一次知道“长寿湖”这个名字,是1981年“改正”回到报社,当年与我一同蒙难的财务科俊少周俊修先生,就在这里度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他的定性是“反社会主义”的“反动分子”,获得“保留公职”的“轻微处分”,可一去也是22个年头。

一次闲聊,我讲了我“劳教”、“劳改”所承受之各种难言的苦难,语毕问:“你『监督劳动』,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周俊修沉默了好一阵后,苦苦一笑,回道:“晓枫,你不知道啊!长寿湖『糙辣』得很哟,一样饿得打飘飘。”

“糙辣”,四川话的意思是恶劣、难受、厉害等多层含义。于是,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长寿湖,又一个人间的活地狱!现今翻读了谭松先生耗十年时间所写出的《长寿湖》右派血泪史,忍不住疾呼:“毛泽东,你这个千古暴君,灭杀了多少年轻美丽的生命啊!”

贾岛有诗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谭松花十年辛苦磨出的“长寿湖之剑”,不但未试霜刃,还险些为专制的“霜刃”绞杀。我不得不含泪问苍天:“寃屈何时休?万顷碧波涌,山石岂断流?浩气千古在,作恶万世羞!”

极权烧毁了
生命的本来世界
为了“拒绝遗忘,正视历史,支持改革,促进民主”,2008年,我冒著风险,在北京开办了我们右派自我交流的民刊《往事微痕》。重庆右二代徐瑗女士向我推荐了几篇写长寿湖右派的稿件,正准备刊发,她突然来电话说:“不忙发,作者谭松曾被重庆国安局以『颠覆国家政权罪』抓捕过,发了怕给他带来不安全。”

忆旧写实的记述文稿,没有作者名字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只好忍痛割爱,暂不选用。可是,“谭松”这两个字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追思回顾右派苦难的文章,是“颠覆国家政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四人帮”倒台三十多年了,世间还有此种黑法恶政?唉,重庆真够“山河一片红”啊!

不久,听说谭松“取保候审”,放了出来,不久又给我邮发了几篇文章。文章有血有肉,有述有论,写得十分不错,往刊刊发了。此后,我才打听到,谭松即57难友谭显殷之子。

谭松十分优秀,很有才华,担任过两家杂志的主编。但他深怀历史的使命感,时代的责任感,决心要把老一代苦难记录下来,把毛泽东犯下的罪恶留在文字上。用他的话说:“1957年数得出的是55万多知识分子家破人亡,数不出的是整整一个民族开始大步走向谎言和残暴。奥斯威辛仅仅烧毁了肉体生命,共党极权还烧毁了生命中之『本来的世界』(即哈维尔说的“the natural world”)——人性中原始的真、善、美本性。”

“这种罪恶如果不进行揭露、清算和批判,即使共产党寿终正寝,我们这个民族也不能真正『站立起来』。”“必须把颠倒的世界颠倒过来”,恢复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之“本来的世界”。

青史焉能化成灰?
为了“把颠倒的世界颠倒过来”,他冒著各种危险,不惧暑热,不畏寒冬,用微薄的工资购买了摄像机、照相机,花了近十年时间,躲过一双双盯睄的警眼,八去长寿湖现场采访、拍照、摄影,先后访问笔录了百余位右派老人的血泪史,写成了近五十余万言的《长寿湖》悲惨史诗。

他的笔在哭诉,他的心在呐喊:“长寿湖这儿沉积了多少冤魂?山那边的浩浩大地,又埋葬了多少无辜?知道的,不准采写、不准揭露;不知道的,永远沉寂,永远消亡。”

为完成此一历史责任,他不但被重庆国安局抓捕坐牢,还花去数万元的私人储蓄。老父老母为他担忧,妻子为他承险,由于各种原因,此五十万言的历史悲歌终难出版问世,一直束之高阁,藏之深山,迟迟不为人知。去年10月,我亲赴重庆寻找此稿,终获此“悲歌”,现尽一切力所能及的努力,将其刊印出来,让地难友一睹为快。

冰刀霜剑何所惧?青史焉能化成灰!谭松说:“在灾难、恐怖、迫害面前,有人性的高贵、尊严、坚守,也有人性的卑劣、猥琐、自私。每一个人,都应对他的选择和行为承担责任。”

“可惜,我几乎没有见到任何深刻的自责与忏悔。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不幸,灾难之后没有灵魂的拷问,便难以有精神的复活与人格的重建。但是,他们毕竟也是受害者,应当同情他们所遭受的不幸。另一类是那些作恶者。就我本意而言,我很想让他们『青史留名』,为的是警示后人。但本书中我大多都隐去了名(用X代替),只保留了姓。”

小学生见到长江里的浮尸
再看看我们右二代的谭松是怎么面对国安局的。他说:“在看守所时,看守刘XX曾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谭松,你是啷个反党的?』”

“我告诉他,文革爆发时,我正读小学。停课后的两年里,我夏天每天到长江游泳,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看见十多具,甚至几十具尸体漂流而下。有的被挖掉眼睛、有的被割去乳房、有的被铁丝洞穿锁骨、有的被剜去阴茎,两腿间一个森森的血洞……我夜夜做恶梦,惊出一身冷汗……正是由于恐惧,我开始思考,觉得这个社会出了问题。这也许就是我『反党』的根源之一。”

“共产党在这50多年来,最『伟大』的治国韬略之一就是:它成功地把一张铺天盖地的恐怖大网严严实实地笼罩在神州大地上,让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恐惧中。久而久之,外在的恐惧幽灵内化为奴性的行为自觉。在这张大网中,传统的侠义消失了、古老的血性消失了、慷慨悲歌消失了、舍生取义更消失了。偌大一个民族,变成暴君和奴隶、奴才互动的两极,社会在这种互动与共谋中『稳定』的一天天坠落……”

谭松,勇敢的谭松!扛起历史地狱闸门的右二代谭松!我向你致敬,我向你祝福——愿你活得充实幸福,希望恐惧不再骚扰你。

此书由我出资刊印,由我派送各地难友。如果重庆有关部门再因此书去抓谭松或恐吓谭松,我将登门讨教、抗争,以致前去“投案自首”,不惜老命相拚。为捍人世之公道,卫社会之公义,还有什么怕的?为说真话而死,死而无怨。
    来源: 看中国 责编: K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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