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恩缘
2017-08-04

作者的爷爷臧启芳


我没有见过爷爷,小时候,也很少听家里人讲到爷爷。有一次,家里从上海来了个远房亲戚,他到北京来进修,一米八的大个子,穿著草绿色的军装,很是潇洒神气。


席间,几杯酒下肚,谈话就轻松了。爸爸夸赞他年轻有为,他话也多了,滔滔不绝讲起家族往事。说到:我们家族呀!还真是能人辈出呢,我远房姑爷以前是上海税务局局长云云。

他又说,有一位远房舅爷,那才叫能耐,在张学良之后任十年东北大学校长,抗战胜利后,被委任为东北三省教育接收大专员,相当于教育部长呀。他还任过天津市长、东北地亩局长很多要职。这位表哥说得很是兴奋,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最后问父亲:表舅,你听过这门亲戚没?父亲一直默不作声地听著,一粒一粒往嘴里递花生米。末了,眼也没抬,寂然蹦出一句:你说的是我父亲。

对于爷爷我仍然知道得很少,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1948年去了台湾,两位叔叔和两位姑姑也都去了台湾。后来叔叔姑姑们又都去了美国。也正因为这些,我爸妈成了“坏分子”,我们三个孩子成了“狗崽子”。而且家里原来的房子也被指是因为爷爷在台湾任什么高官被做为逆产没收了。

1931年天津比利时租界交接典礼,前排右三为天津市长臧启芳。


那时台湾和美国无比遥远,而且都是异常可怕的名字。

久远的缘分

我于1989年六四屠杀后移居加拿大多伦多,很快就必然性地投入海外民主运动,同时由于机缘巧合,当上了记者和作家。2002年11月,我接到一封署名祝爱华的信。信中说:

“盛雪小姐:你好!

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介绍你的情况。该文章说,令尊大人叫臧朋年。果如是,令祖父大人当为臧启芳,抗战时期的东北大学校长。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与令尊大人是同学。抗日战争时期,我与令尊大人都在四川自流井静宁寺,国立东北中山中学读书。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祝爱华(这不是我的原名)”

我即时回了信。在异乡遇到父亲六十多年前的中学同学令人兴奋。而且他肯定知道些爷爷的情况。

我们开始了通信联系。老人家告诉我,他用了十数年,书写了一部五十余万字的书稿,详细介绍了苏俄和中共的关系史实,以及中共历任领导人向俄罗斯出卖中国领土的事实证据和分析。老人希望我代为找出版社。

2003年中国新年,我趁到纽约之际,特意前去拜访了在新泽西居住的老人,听老人讲了些六十年前爸爸的趣事。老人高挑清瘦,慈眉善目,而且谈吐神情透出孤傲和风骨。

择善固执血脉相承

2001年夏天,我把刚刚出版的《远华案黑幕》送给三叔。三叔在不久后的来信中夸赞我书写得好,特别提到爷爷以鼓励我:

“追忆祖父,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由清末,而民初,而军阀,而抗日,而反共,终其一生,公忠体国。而其率性直爽,光明磊落之人格,在在表现于『爱其所当爱,恶其所当恶,唾弃其所当唾弃』之一惯言论及作为上。”

信的最后,三叔写到:

“兹随函附寄祖父当年之选集两册,另两册《蜇轩词草》是我来美后放大复印的。多年来我一直珍贵地保留著,现在赠给你吧。其他一些遗物,我将陆续整理,日后一并传赠予你,我想,你一定会珍惜及喜爱的。我们臧家在你这一代,终于有人择善固执,反共到底,我心甚慰。”

捧读这样的信函,的确顿觉身上多了许多责任,也深感,我必然性地选择的这条反暴政争民主道路,似乎很有血脉传承的宿命味道。

人中杰 酒中仙

2008年三月间,我应邀赴台湾观摩总统大选。偶然的机会遇到我爷爷于1930年至1931年代理天津市长期间的秘书长的洪声先生的后人。

诚然,洪老先生早已故去,他的儿子也已经是年逾九十岁的老人了。洪先生告诉了我,爷爷任东北大学校长期间的趣事。

东北大学因为抗日战争于1938年春迁入四川,在三台建校开课。

洪先生说,由于三台校区不远驻扎有一个旅的军队军纪不严。东北大学的女学生们晚上不敢出去,怕遭军人骚扰欺负。校长臧启芳得知这一情况,十分头疼。

爷爷经过苦思冥想得一招,择日,广发英雄帖,决定请驻军全旅所有连长以上的军官吃饭。那日,浩浩荡荡来了四、五十个军人,席间,爷爷就把该讲的话讲了。日寇入侵,国破家亡。军人的职责是保卫国家,学生的职责是将来建设国家。东北大学在战乱烟火中,暂借四川一块宝地,培育未来国家栋梁之才。许多学生故乡沦陷,家破人亡,我们诚应该让他们有个安全的地方安心学习。

一席话,说得个个军官点头称是。爷爷于是举杯道,好,今天就是要请各位在国难当头之际,更要体恤流亡到此的学生们。我用四川老白干敬每位一杯,以示我对此事的郑重态度。

爷爷一路敬下去,连喝了四、五十杯,把在场的军人都镇住了。军人散后,爷爷大醉三天未醒。酒宴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军人滋扰学生的事端。

爷爷饮酒有量,酒品甚好。在《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中,柏杨先生也写有:“十年来酒量如海而不强灌人,有酒仙之风者,就我所知,得两人焉,一为已逝世的臧启芳先生,一为仍在世的叶明勋先生,值得顶礼拥戴,歌功颂德者也。”

恩泽广远缘系后人

2008年四月底一天,我遇到一位拘谨沉稳的先生。我赠送他诗集《觅雪魂》。

几日后,我接到他的电邮,他在诗序中读到爷爷曾任东北大学校长,说:“家父抗战后期就读于东北大学,也算您祖父的学生。”

他说:“家父生前十分怀念他在东北大学的日子。他那时年轻很穷,父母双亡。他只读过几天初中,……1944年,他以优秀成绩考入东北大学(文科第一名),您爷爷领导下的东北大学开明,不嫌家父几乎没有中学学历,把当年唯一的一名文科全额奖学金给了他,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又说:“多年以后,当家父被选入英国剑桥《二十世纪国际知识界名人录》及其他名人录后,提起此事,还对东北大学当年给他的机遇和命运转机感激不已。特在此代家父向您一家人叩首拜谢。”

读著这样的字句,有惊喜有感悟。我深切地体会到爷爷的恩泽与佳缘仍在绵延。

那日深夜,忙乱之后,孤影独对,静下心来回了信:

“人生荣辱,跌宕起伏,风云际会,百转千回,是命也是缘,是恩遇也是各自努力。谁对谁有恩也好,有怨也罢,同是自己的造化和把握。”

“我祖父能够慧眼识英,襄助贫弱,确是因为他从来都开明大度,惜才如命;你父亲能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根本。他可以告慰的是,他有个同样优秀的儿子,孜孜不倦成绩斐然。”

我爷爷九泉之下也会痛心的倒是,我这个书香世家之后,却连个大学都没读上。

我父亲在那样的年代读了三个学位,决定留下建设“新社会”,被顺理成章地打成间谍特务,从此抄家批斗强制劳动从未停过,他纵横文理各科,却做了十几年的泥瓦匠,两次半身不遂,最后郁郁而终。造化弄人,各有不幸。

等在前面的机缘

和往常出远门一样,我会带上爷爷的《蜇轩词草》在飞机上慢慢研读。那些悠扬隽永的诗词,句句绕梁;那些沉郁深远的情怀,篇篇锤胸。爷爷写于1953年除夕夜的〈临江仙〉五篇,写尽了感时伤节,心系国运、怀念故土,思念亲人的悲情
和忧愤:

忆儿女
昔日长城空自许,而今万事全非。白山黑水几时归,更将儿女念,肠绕日千回。
腊尽他乡浑不见,凌风傲骨寒梅。更无万壑雪千堆。深宵人不寝,窗外雨频催。

忧国运
南渡君臣浑似醉,风薰不厌豪奢。临安稳作汴梁家。青山楼外路,处处酒旗斜。
今日陆沉犹昔日,中原回首堪嗟。崎岖前路正无涯。阴阳催短景,暗地换年华。

爷爷当然最终埋骨于台湾了。三叔五十年不踏足大陆的心情我能够理解。现在,我离开故土也十九年了。今日接获笔友盛惠评述我诗集《觅雪魂》的一篇文章,文中有这样一句话:纵然一生回家无望,也不能动摇对自由的执著。

这就是我的性格和追求,也是血脉相承的命运吧。

(篇幅所限,略有删减。完整文章请见《看中国》网站https://www.secretchina.com/news/gb/2010/08/21/364317.html
    来源: 看中国 责编: K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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