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20年一次大危机:印钱已无解
2016-10-04


序章

诸神的黄昏

满清失国的理由,在于由几百万少数民族控制四亿汉人,它完全没有社会动员的力量。终清一朝,满清皇室对汉人都持压制态度。1840年代鸦片战争期间,清廷从未进行过真正的战争动员,几万清兵疲于奔命,进行全国范围的轮防,靠两条腿追着英国人的战舰跑。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不敢:一旦汉人全面动员和组织起来,形成军事力量,那推翻满清朝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1851年到1864年的太平天国起义,满清束手无策,总动员令根本就不敢下。只有曾国藩组织湘军,他的学生李鸿章组织淮军,将汉人武装起来,最后纯粹依靠民间武装力量,就将祸乱中国的长毛贼剿个干净。整个过程中,满清朝廷除了添乱之外,没有一兵一饷的助益。

这么看起来,汉人只要动员起来,那绝对有翻天覆地的力量。但是这种动员力量吓坏了朝廷,传统儒生曾国藩又不敢造反,最后逼得曾国藩解散湘军,郁郁而终。此后满清统治的主基调就是打压已经动员起来的汉人,慈禧的主要日常工作,就是和李鸿章怄气。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失败的主因,就在于慈禧坚定的制止李鸿章的北洋系的任何社会动员,甚至朝廷还要把军费抽走去修皇家园林。满清对汉人动员起来的结果,惊惧到了骨子里,即便是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慈禧西逃,满清朝廷也没有任何全国总动员的打算。于是4亿中国人,就此自废武功,被西方列国反复的蹂躏,毫无还手之力。

整个清末的对外战争,都是不对等的战争。中国从未真正进入过应战状态,从未真正的征发士兵,集中资源,来打一场国战。最多就是几万缺乏训练的八旗兵疲于奔命地到处救火罢了,国人基本上就置身事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要是有哪个国人脑子一热,动员社会力量掺和一把国战,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满清朝廷当成造反分子给砍了脑袋。于是就这么几十年如一日地看热闹看下来,在国人的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就是:这国家大事,和我就没啥关系嘛。这大概算是国人缺乏社会责任感的起源。

满清压制汉人,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四亿汉人缺乏社会动员力量,难以动摇几百万满族的统治根基,另一方面,满清朝廷也没啥值得一提的武装力量,应付社会动乱的能力很弱。就这么拖到1911年,盛宣怀打算把湖北通往四川的铁路工程收归国有。老实说这个铁路工程原本由民间主办,基本上就是在瞎搞,各路主持的人马全都在贪污,在民间募集了上千万的银子,铁路的影子都看不到,连路基都不知道在哪里。盛宣怀的手段算是强硬,整条铁路收归国有之后,交给外国人主持修建,至少花了钱还能看到路。但是另一方面,他要这么一整,原本的贪污行为就要大白于天下,贪污犯们必须把吞下的银子都吐出来,这下大家都受不了,于是彪悍的四川贪污犯们就开始闹事,把过来查账的官员统统都砍了头,史称“四川保路运动”,这基本上是贪污犯的拒捕行动了,跟什么民族大义根本扯不上关系。结果满清朝廷也没力量镇压,想来想去,好歹从武汉调了点兵过去,没想到武汉又开始闹。然后全国都开始闹,最后的结果,就是统治中国267年的满清朝廷,因为几个贪污犯闹事,就此失国。整个过程看起来,就跟开玩笑似的,基本上就没打仗。然而我们仔细一回顾,这个朝廷根本就没有社会动员能力,当然也没有发起战争的能力。只要乱起来,不管是怎么乱的,哪怕是几个贪污犯公然拒捕,这个朝廷就算是完了。

接下来就是纷纷扰扰的民国时期,一开始当然是北洋系唱主角。这个派系缘起于李鸿章的淮军,算是拥有一些社会动员力量。北洋系自个有工厂,有遍布全国的码头,有轮船,算是建立起了自己的工业体系和物流体系,跟洋鬼子比说不上强大,至少比国内其它力量要强。遵守工作纪律的产业工人随便组织和动员一下,摇身一变就是高素质的职业军人。这都是北洋系的底蕴。所以满清的江山,只能交给北洋的人马,也就是当时北洋系的代表,袁世凯。然而袁世凯的悲剧,在于他也只不过是北洋系的一个代表而已,他无法全面控制北洋系的资源,他旗下的各大军头,各有各的地盘和势力,老袁要下令轮船招商局运一船大麦到陕西救灾,伍廷芳可以毫无理由的拒绝,袁世凯还真拿他没办法。

袁氏当国,就在干一件事:整合资源,提升中国人的社会动员力。可惜这事情不容易。北洋系自己就山头林立,根本整合不动;至于被满清压制了200多年的中国平民,就更加难整合了。曾国藩当时还有大义作为社会动员的名头:保家卫国杀长毛。袁世凯啥办法都想不出来,面对内忧外患一筹莫展,活人都能被尿给憋死。当然他最后确实也是因为肾病被尿给憋死了,算是当时中国人对于自己孱弱的社会动员力的最佳注脚。

就那会,人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中国人已经200多年没被动员过了,都疲了,个个都是老油条。敌人杀到面前了,还能动员一把,比如被天平天国的长毛们蹂躏的湖南江西。其它时候,那真是自私自利成性,等闲绝不掺和国家大事,哪怕八国联军打到家门了,照样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看热闹,顺便还要跟洋鬼子做做生意,卖个茶叶蛋啥的,袁世凯想要在这种僵化的社会氛围之下,完成社会总动员的任务,就像只手想遮天似的,纯属自不量力。他自己的北洋系都整合不来,更别说其它地方的实力派了。所以袁世凯最后打算称帝,以皇帝的名义,获得大义的名头,试试看能不能作为整合社会资源的最终手段,结果各地的实力派根本不给面子,一团散沙惯了,下意识就抵抗整合,看到你老袁摆出一副要吃干抹净的模样,立刻就起兵反抗。所以袁世凯称帝这个事,也谈不上倒行逆施;至于蔡锷起兵反袁,更谈不上英雄。无非就是乱世儿女,寻找救世的手段,各有不同罢了。

袁世凯死后,中国彻底进入一团散沙的状态。那时候的知识分子往国外一看,社会动员模式,有两种:一种是欧美模式,简单说起来就是拥有社会资源的资本家们搞选举,得到最多选票的资本家代表,当然就拥有最大的社会资源,这家伙一声令下,至少投他票的资本家们,愿意出人出力。其它资本家抵抗不了大势,也只能跟着贡献资源。这算是一种精英模式,有文化的有教养的资本家们,靠社交沙龙里的合纵连横,用选票来完成社会动员。另外一种模式,是苏联模式。大名“国家社会主义”,讲究的是充分发动最底层劳动人民的力量,从基层群众开始整合,动员最广泛的民众资源。这家伙要是整合起来,排山倒海势不可当。精英模式之下的社会动员能力,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想想就能明白:最广泛的社会动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除了用以糊口的那点资源之外,其它所有资源都能贡献给国家!所以苏联能以一国之力,和整个欧美分庭抗礼。你资本家们的精英模式,能集中多少力量?你能把整个企业都献给国家?你自己不吃香喝辣了?今时今日“国家社会主义”这个词臭不可闻,简称就是“纳粹”,在当时那可是治世救国的良方之一,在全球的知识分子心目中,那真是有震撼性的启蒙意义的。

接下来的中国,基本上就是这两种模式的较量:以国家社会主义为指导的中共,与以精英资本家为基础的国民党,以中华大地为棋盘,以四亿人的命运为棋子,竞夺民心,逐鹿中原。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中共搞的最基层的社会动员,广泛发动农民,并没有什么不好啊。斗个地主老财啥的,斗完了,大家把他的田地分了,这还没完事呢,接下来就是极其酷烈的税负。在中共占领区,税不是按比例抽取的,而是实施配给制。斗完地主分了田的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只能按规定的分量留取一小部分用于糊口,其它部分都要上缴。

这社会动员力大得惊人,国民党的老蒋根本上就是望尘莫及。想想老蒋的苦处吧:中国作为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资本家群体根本就不成型,能贡献的资源有限。而广袤的农村的地主们极难动员,资本家政权之下,政府的触角根本吸取不到农村的养分。长年苦于社会动员力太弱的知识分子,面对内忧外患一筹莫展。现在中共如此有效率的动员办法出来,并且成功地搞了好多个根据地,没事还秀一把肌肉,两千五百里长征都死不了,走到哪里活到哪里,国家社会主义几乎就没有适用地域上的限制,有个十天半个月,一通大字报加几次批斗大会,就能最广泛地动员民众集中资源,这赫赫威名,那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所以我们这么回头一看,在社会动员能力上,中共天生就比国民党要强,就更适应我们这个传统的农业社会,适应这个被满清抑制了200多年的中华民族。没敌人就制造敌人,没大义就制造大义。地主老财欺压良民,这就是最好的社会动员理由。这个理由一打出来,自私自利的国人自动就会跟上,上了船之后,才知道接下来的船票,是要用全副身家来买,这时候想下船都来不及了。这个玩法,中共玩得炉火纯青,比纳粹党那套拿犹太人当敌人的玩法要高明得多。犹太人的遭遇现在是人人同情,但是一直到今时今日,中国当年被冤死的地主老财,那可都没能获得一个正确的评价的,那可都还是遭受千人指万人骂的。

然而,国家社会主义的致命之处,在于民众力量的不可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玉石俱焚。最广泛的社会动员,固然可以拥有最强大的社会力量,但是这种力量一旦成型,就无法自动消散,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一场巨大的社会灾难。纳粹动员了整个德国的社会力量,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向全世界宣战,以宣泄力量。而老毛动员了整个中国的社会力量,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发起一次又一次的群众运动,让人民自己斗自己,最后在一次惨烈的文革之中,将中国积蓄了三十年的群众力量,消耗得干干净净。

目前来说,全世界最普遍的治理模式,仍然是精英模式,资本家动员模式。精英们在沙龙里彬彬有礼的博弈,能整合的资源固然有限,但好歹能实现自律,整体可控,破坏力非常有限。而国家社会主义的草根模式,动员能力固然非常强大,然而破坏力也惊人,草根也没有自律能力,一团散沙一旦聚合为沙球,只能是顺势翻滚,将挡在前面的生灵,消灭得一干二净,直到碰到最坚硬的钉子,被撞得粉碎,才会停止破坏。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政府搞经济的方式,仍然是最为传统的草根动员模式。作为全球第一的制造业大国,产业工人是中国制造业兴起的决定性力量。而产业工人中最为庞大的群体,就是中国现在总数高达2.6亿的农民工。这些人怎么来的?这是我们的基层政府,运用最传统的人盯人策略,一个个的动员出来的。改革开放后,东部城市的市长和中西部城市的市长见面,基本上都是谈农民工问题。前二十年是中西部想主动往东部送人;后十年是东部想从西部要人;最近这几年,是西部想把人从东部挖回去。这个国家用群众运动的方式,完成了工业化。搞制造业没钱?用农业补贴工业,农民补贴工人。修桥修路没钱?集中资源!举全国之力完善东部沿海地区的基础设施。哪怕西部穷到一家人穿一条裤子,也要把东部的高速公路网修起来。

中国人也认这一套,几乎是毫无怨言。90年代很多西部的学生第一次走出家门,到了北京上海读大学,出火车站广场一看,当场就能被那繁华给震到呆傻掉。中共的这种社会动员能力,真是让世人震惊。中国因此在第一次产业大转移的浪潮中,迅速抢夺到了最大的蛋糕,欧美要往外转移基础制造业,那真没其它国家可以和如此有效率的中国政府竞争。

然而,我们的问题恰恰在于,用群众运动的形式搞经济,将整个中华民族充分动员起来的结果,就是整个国家都被经济绑架。此前我们动员群众的方式是创造假想敌,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方式则直指人心深处最深处的欲望:共同富裕。我们编造了一个人人都富足的未来,我们用无所不入的宣传机器让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会丰衣足食。我们使用了最强大的动员力量,将2.6亿的强壮的农民驱离了农田,让他们进入了制造业领域,将他们培养成了有组织的制造业工人,给了他们在城市定居的希望。我们强制无数的国企员工下岗,让他们下海搏浪,经受商业文化的冲击。我们将生老病死统统市场化,让资本的腥臭蔓延整个大陆。我们搞起经济来不遗余力,我们动员起来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此前三十年的想象。那么,我们在经济下行的这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一次,我们能控制住从未有人控制得住的草根的爆发力量吗?那早已焚烧起来的燎原大火,会烧到我们自己身上吗?

这个已经没有了伟人的时代,这个草根当道的时代,这个最渺小的人也能发出最强硬声音的时代,这个诸神的黄昏,将会看到一次什么样的落日?

来源: 蛮族勇士 责编: Hen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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